《下雨的眼睛》
小伯傷透了心。
他大力關上房門,將斜掛在單肩上的背包粗魯地甩到角落,然後像是仰賴能源維生的機器人斷去了電供般,放任引力作用讓身體倒上床面,在漫長的幾秒安靜後無力地挪動四肢,將他蓬鬆的腦袋埋進飄著紫羅蘭氣味的柔軟枕頭中。
幾聲細微的悶哼傳來,我敏感的小耳朵動了動,循著聲音的來源歪過了頭。一絲淡薄的海鹹如滴墨落紙那樣在空氣中快速又緩慢地擴散開來:它以輕柔的動作伏地爬行,卻又迅雷不及掩耳地侵入我的口鼻。我眨了眨眼,想起了在某個暗著月光的夜裡背對著我,捧著早已涼去溫度的熱巧克力坐在沙發彼端的艾瑟兒。小伯哭了。
我過了好些時間才知道那似曾相識的花香叫做紫羅蘭。也許我們倆曾在尚未知曉彼此的名前有過短暫的一面之緣,或者兩面、三面,諸如此類伸出手把指頭都點過了遍也還數不完的次數;又或者誰也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只當那可能存在過的一回偶遇是場再平凡不過的擦肩而過。
我試著在裝載了許多記憶片段的大腦裡搜尋這令人感到熟悉的氣味,但無論再怎麼絞盡腦汁,似乎都只是徒勞:一切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無論是將自己與外隔絕的男孩、或者是猛然迸裂開來的紫羅蘭香,對我來說都太過毫無預警了。
……哦,突然嗎?要是你這麼問我,我會以另一個問句回答:不突然嗎?
在和小伯、貝貝、薇薇、艾瑟兒、塞西爾、雷(老天,我是怎麼把他們所有人的名字給記起來的?我真是隻聰明的小狗狗--睿智的國王,羅伊!可不是嗎?)的相處中,我開始了所謂的「時間觀念」。
不再是太陽簡單的東昇和西落、也不是月亮規律的消失與再現,我現在懂得了許多:當塞西爾伸展著手臂走進廚房,而貝貝和小伯睡眼矇矓地掙扎著與被褥分離,邊打著呵欠邊套上白色襯衫和棉襪時,便到了早餐時間;當雷走到屬於我的小櫥櫃旁,艱難地蹲下他健壯的身軀,從裡頭拿出條沾染著骨頭餅乾香氣的繩練時,就到了出門散步玩耍的時間;而當薇薇朝艾瑟兒輕瞇起眼,以揉合了各種情感的黏膩目光看向對方時,就到了她趴上艾瑟兒的肩膀,在艾瑟兒的頸窩、頰側以及唇上不斷親吻的時間。
哦,親吻時間是很不固定的,不像早餐時間和散步時間,是不論早上、中午、下午或者晚上都會出現的--我不太明白為什麼薇薇這麼容易餓著,就連我還撐著肚皮的時候她也會這麼做--而艾瑟兒總會發出驚呼,紅著耳根兇巴巴地向她說:「嘿,羅伊在旁邊!」。
薇薇埋怨的眼神老讓我覺得自己並不是非常受到這種場合的歡迎,只得垂下尾巴,失望地到一旁去玩我的骨頭娃娃。
但久而久之,我也不太會那麼沮喪了。每當我發現薇薇又開始對艾瑟兒做出討食動作時,我便會去看看在陽台上照料花草的雷和小伯,或者坐在塞西爾身旁讀著繪本的貝貝--總會有誰理睬我的,我薇薇和艾瑟兒開心,大家開心,我也開心……我是不是全世界最棒的小狗狗?是!
可一切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
薇薇曾在和貝貝閒聊時說過那是句十分浪漫的話,心情極好地幫我們的小公主編了個樣式繁複的髮型,惹得在一旁抄著筆記試圖學習的雷抱怨連連。
我不知道什麼是浪漫,但薇薇好像很喜歡,每次說到這個詞時她便會勾起唇角,露出柔和又溫暖的笑容。浪漫也許是讓人感到快樂的事物,我想。我也希望能成為浪漫的羅威那犬--又或者我也希望能給人浪漫……讓所有人快樂何嘗不是件好事?
但此時此刻,我親愛的男孩卻將他小小的身子緊裹在毯子中,不時溢出幾聲帶著隱忍的嗚咽--他在哭……他傷心了,正在傷心,而且還是傷透了心。他不快樂,這一點都不浪漫。
喔,我的男孩。我親愛的男孩。我焦急地在他身旁轉來轉去,擔憂地叫了幾聲:嘿,夥計,你可要把自己給悶壞了。至少把頭抬起來吧,呼吸不到氧氣可是很不舒服的。
「走開,羅伊。」
可他並沒有照著我說的做,只是繼續埋在枕頭裡,悶悶地吸著鼻子,之後又難受地咳了幾聲。
我能想像他皺著眉頭的樣子,那副稚嫩臉孔上的嚴肅神情總是莫名令人發笑,但話語中帶著的是絕對的認真--小伯就是這樣,一板一眼,一點都不通情達理,連別人的關心都拒於千里之外,就這方面來說他真是個討厭鬼。我用微濕鼻子去蹭他垂在床畔的手、以尖銳的牙小心翼翼地拽著他的衣角……他終於忍無可忍,手撐著床板,坐起身來瞪著我,用我從未看過的表情大吼:「走開!」
我回吠了聲,小伯從沒這樣兇惡地對待我。我不喜歡他劍拔弩張、滿身佈刺的樣子。但我沒有走。
幾滴溫熱的水落到了我的舌尖,它們帶著悲傷的鹽味,在死板的鹹中還藏著分苦澀;飄忽落下的動作像是雨,可又和我曾見過的雨相差甚遠:它既不冷、也不凍人,它帶著太過燙手的溫度,灼燒著我的舌、獠燃過我的喉,最後在胃部翻攪起旺盛的焰火,摧毀了所有綠意。
小伯的眼睛在下雨。
我不清楚小伯的眼睛為什麼下雨,可我知道他正在下雨的眼睛不開心--不開心時就會下雨嗎?那是不是只要把眼睛裡的雨水喝光,小伯就不會難過了?
於是我搭上他的膝蓋,舔了舔還在下著雨的眼睛。小伯咕噥了些什麼,我沒聽清,也許是「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之類的,但他沒有抗拒。
嘿,我親愛的小王子,國王羅伊正在安慰你呢,別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