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
想念總來得出乎意料。
自從我搬出來獨居後,已經有段很長的時間沒有人向我道過晚安了。
並不是感到特別寂寞--不,我想我得收回前言,不能這麼草率地決下存有無限可能性的定論:也或許是--冰箱門上被誰歪扭貼著的便利貼淺黃,卻顯得如此刺眼。
那不過是幾張再普通不過的備忘紙條,一如其他陳列於文具店展示架上的同系列商品,四四方方、稜角分明,表面平滑乾淨,漾著令疲勞的雙眼緩下焦慮的低飽和色彩;而上頭以鉛筆、自動筆、原子筆又或者色鉛筆和麥克筆仔細畫上的笑臉圖案也是普通至極:兩顆不怎麼圓渾的豆點、一抹沒加上過多胡椒和鹽粒的淡味弧度,簡單的線條看來與他人隨興畫下的塗鴉別無二致。
正如同我的金魚。
柳橙汁王子只是條普通的金魚,牠獅般的頭部並不是特別明艷、鰭翅散於水中的優雅與散漫也隨處可見,更沒有灑滿了珍珠的鱗片以及在水泡中透著委屈的雙眼;牠普通得再普通不過,就像便條紙上的笑臉塗鴉一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來成為奪人目光的獨一無二,是會在玩心突然地來訪時藏匿於由紅與白的迂迴所組成的茫茫魚海中,看著自己被另一個難以辨出差別的存在所取代的。
我有時會害怕失去我的金魚--或者不該這麼稱呼牠,沒有屬於與不屬於:牠並不是我的金魚,而我也不是他的飼主;牠並不只是我的金魚,而我也不只是牠的飼主。牠無須停留原地,做著無謂的等待。牠從沒真正地屬於或者被屬於誰:牠能夠扭擺傘尾,在雨滴落得綿密的同時離開我狹隘的視野。
可我哺養牠。
我不像牠的母親,在浪花的推進與防退中翻滾掙扎。但普通平凡的木偶也在穿上了衣物的那個瞬間成為了「我的木偶」--它不再是普通平凡、隨處可見又能夠輕易地被誰給取代的木製人偶:它是我的木製人偶。
它不需要屬於我,而我也沒有任何必要屬於他。保持距離,以想像所孕育的華美虛幻朦朧,承載著恰當溫度的寒暄與化於口中的起司香氣也許才是減少甚至防止在相互碰撞後所帶來的兩敗俱傷的最佳選擇。
儘管已經盡量謹慎地評估了後果與風險,我仍無法割捨那抹將平行的我倆所牽連起來的紅。牠技巧拙劣,強硬地捏著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視線,然後直言不諱地闖入了我映著夜色的寧靜水體中。我在那片由夕陽殘碎的餘暉所凝成的苦澀裡載浮載沉,不知所措地揮舞雙臂,幾乎就要窒息。
可這樣鮮明的色彩並不燙手;牠本應是代表危險的逃亡信號,但與此同時也能夠成為在天空安眠時為它攏上被褥的暖意。
而渲染著高漲情緒的彤雲褪去了尖利的牙爪,矮下身子,溫吞地游走在熱烈與涼冷之間,融成了沉穩又神秘的紫;或許有些陌生,可他不再令人感到害怕了,我甚至心甘情願地讓對方為自己披上一身宵色。薄霧將觸手可及的我們分隔兩地,我只能見到對方嘴角模糊的笑意,反之亦然。
但我想--是的:我想。
我想我願意在此刻鼓起勇氣,飲下那杯濃醇的黑色咖啡。
Y.A.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