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見》
已經不是第一次有陌生人來到這間窄小的房室了。
這裡總是有人進進出出,以或輕或重的力道打開門又關上、用各種語言交頭接耳或者高聲談話著;有時是像爭吵一般的大聲嚷嚷、有時又是得體有禮的親切對談。我還不能很清楚地分辨周遭的景物,它們對我來說是有些模糊的……色塊。無論是怎麼樣的物體,在我看來除了大致的形狀外幾乎都是一樣的,唯有的差別不過是亮上了幾層、或者暗去了幾分的灰調階度。
這可真糟……我是說,我只能依靠小小的耳朵和以臉部比例來說大小顯得不怎麼平衡的濕潤鼻子來判斷環境變化--嘿,它甚至比我的眼睛還要大!我挺在意我的鼻子的,總有誰會以指尖逗逗它,我希望它是好看並且能讓我感到驕傲的。不過或許我長大後它就會自動縮水了,不需要為此擔憂煩心……你知道的,就像在太陽底下掛成串曬乾的辣椒一樣:變得又小又乾癟,還飄散著辛嗆卻又令人飢腸轆轆的香氣,竭盡心力誘惑著尖聲向你吼出「不!」的味蕾。
女性來訪時絕大部分的敘談氛圍都是讓人感到舒服的。即使看不太清,我也能藉由聲調以及身形線條來判斷出她們與男性的不同之處。她們通常是有著柔韌體態的,舉手投足間皆能看出同男性結實臂膀的差異……還有好聞的氣味--當然,好聞的氣味,我怎麼可能不提這點?不知道為什麼女性身上的氣味總是特別好聞的,撇去那些使人忍不住皺起眉頭的人工香精,她們聞起來總是溫柔又體貼的,就像我的媽媽一樣。
雖然如此,但這也不是個絕對的定論,我也曾遇過聞起來相當有紳士風度的優雅男性;他們並不如我想像中一般老是沾染著滿是塵灰的黏膩汗味,反倒是清爽又幹練的。也許我對於「分類」這個舉動太過執著了,彷彿必須將誰歸在某個詞彙的名義下才能理直氣壯地證明對方的存在--可在認識一個人之前誰都不該以對方與生俱來又或者因自身喜好添增上的任何一個外在條件去為他做什麼歸類,那並不公平;每個人都是特別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所有人都是。
當然,所有狗也都是,就連我偶爾(或者該說:經常!)令人感到討厭的同胎手足也是。是的,我一共有五個兄弟姊妹,一個對於羅威那寶寶們而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數字。
我排行老三,上面各有一位姊姊和哥哥、下則有兩名妹妹和一個弟弟。哦,我必須說,我的妹妹們力氣實在是異常的大--至少比小弟大--這不可否認地顛覆了我對於女性婉約可人的認知。無論是吃飯睡覺,小弟總是會被兩個好動的小女孩擠到我身邊,緊緊貼著我的背(有時是毛絨絨的溫暖胸膛或者吃得半飽的圓肚皮)。這種時候我會舔舔他、輕輕含住他的小腳掌安慰他;他會朝我更挨近一些,還會得寸進尺地挨在我肩頸上,呼呼大睡起來。大姊和大哥完全不會理睬我們幾個,只是睡他們的覺,偶爾在舒展筋骨時推開我們再翻過身繼續夢的旅程。他們真是懶惰蟲……哈哈,請容我更正:懶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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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門又被打開了,一個女孩和她的母親踏進室內;門發出好大的噪音,也許該替輪軸上油了。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我們身邊,鞋底拍擊著磁磚地板,發出不規律但快樂的踩踏聲。她可能綁著兩條長長的辮子、或者俐落的單馬尾,她也有可能是名蓄著短髮的女孩;我想像著她的頭髮隨著動作晃來晃去的樣子,但面容部分是蒙著冰冷的霧氣的。
我並不是很確定她當下的表情,不過她小心翼翼地將身子傾向正在熟睡的我們,然後抬頭親指著小弟對彎腰看著她的母耳語了什麼。她母親挺直了腰脊,側過臉又向我的前主問了點事;由於談論的音量不大,我無法得知他們的談話內容。不過我想過了這麼長時間我大概也不會記得了吧。
後來小弟在睡夢中被裝入小紙箱內帶走了,我自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我再也沒有舔過他柔軟的毛、再也沒有含過他的腳掌、再也沒有被那顆有點重量的小腦袋瓜挨過肩頸。我再也沒有機會安慰他,他也再也沒有機會被我們惡質的兄弟姊妹推擠到我身旁。
看來女性也不完全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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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想念我幼小的弟弟,但我那之後再也沒見過他。
我想這回輪到其他人再也見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