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熊先生》
「嘿,凱——」
時隔多年,那些蒙於面紗之下的日常點滴早已積上了層厚重的塵灰,被古老大鐘遺忘在堆滿破布、舊衣和各式各樣被稱為時代眼淚的的童玩以及零食的儲藏室一隅。但我還依稀記得她是這樣開口的:普通、輕鬆、口語化--親切中帶著幾股陌生,和藹可又明確地劃清了年齡以及地位之間的界線,誰也越不得;就像是隨口對僅有點頭之交的對街太太打了個早安招呼,試圖建立看來開朗、豪爽的「好鄰居」形象,但語氣又稍微染著些不具名卻令人無所適從的尷尬。回過頭來重新梳理這些糾繞的暴躁線團,那或許也不只是尷尬--不管那些是什麼,現在已經不是那麼的重要了。她輕咳了聲,指腹摩娑著剛塗上了帶有莓果香氣的潤唇膏的唇瓣,揚起了不知所措的笑。在突來的一聲尖叫與隨之而來的高分貝笑鬧中她攏過根本沒落到額前的髮絲,接著糾正了方才脫口而出的叫喚:「呃,我是說,親愛的。」
相貌平凡、個人表現又毫無特點的我一向都不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那樣尖銳的批判眼光也讓我感到慌恐不安--也許一直有人在看著我,但都被僵著身子直盯著足尖瞧的我給忽略掉了。像是擔心這老套的開場白沒好好傳入對方耳裡似的,在喊聲後她朝坐在角落的我大幅度地招了招手,示意我上前。
就只差那麼一小角而已。我在心裡安靜地說著,但還是放下了手邊還沒完成的拼圖,向身旁正擺弄著廚房器具以及食材的幾位女孩告知了聲--她們誇張地抱怨了幾句,「那誰要來幫忙準備碗盤和刀叉!今天有一百個人要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五星級大廚可是很忙的。」--接著順從地到了她身邊……哦,好吧,我想我得承認:這是個天大的謊言。我在起身時猶豫了片刻,於踏出腳步的同時又轉身返回原地。我拉起了布偶熊先生毛絨柔軟的右臂,以擁抱嬰孩的姿勢將它安於懷中。不存在的溫度緊緊貼上我的心臟,撲通、撲通,隨著它的上下起伏鼓動著。
一名身材比起同齡人都還要高大的男孩奔過我身側,狠狠地撞上了我的肩膀。我被慍怒的吼聲推倒在地,可憐又可愛的布偶熊先生就這麼掉到了地上。不遠處的她抿著嘴唇,垂下眼簾,像是在假裝什麼也沒看到。我不穩地爬起,難受地抱起了無聲向我呻吟喊痛的布偶熊,胸口彷彿被尖利的刀給撕扯、敞剖開來一般。鼻頭的酸楚讓我有些無法克制,可眼眶噙著的濕潤告訴我或許所有人都在看著,那些淚水沒有理由滑下頰側。那名男孩惡毒地瞪了我一眼,轉身與他正嘻笑著的黨羽會合。
「為什麼你總抱著娃娃呢?」
她終於開口,拿起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就是往我身上割。我沒想到將要迎上的會是這樣的問句,一時之間答不上話來。她看著被我緊緊抱在胸前的布偶熊先生,又繼續說:「還有其他很多好玩的玩具呀。看看那裡,機器人和玩具車!還有足球--不和你的同學一起玩嗎?」
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溫柔,可話語又冰冷得讓人想拔腿逃離,一個人躲到誰也找不著的天涯海角。我避開了她關切卻又像是另類怪責的視線,居於唇畔的破碎話語隨著氣息呼出而飄遠、散亂。字詞和語句相互撞擊著而後彈開,無數字母與奇形怪狀的重音符號歡呼著擦過彼此身旁--好似上了膠般--僅透過如此撫掠動作便相貼、沾黏在一塊,最後拚組成了帶有特殊意義的個體。
「我喜歡這個。」我說。輕聲並且細語,一如以往。那瞬間的空氣似乎凝結了,我聽見她淺淺地倒抽了一口氣,眉與眉之間多出了幾條不明顯的細紋。「我剛才正在和女孩們辦家家酒,老師。」
「凱。」她緩下語速,像是我沒聽懂哪個字一樣。「我是說,和男孩們玩。」
她突地拉住我的手,逼迫我看進她閃爍著火紅色彩的眼裡。我想抽出手,哪怕只是一根指頭,但卻被抓得死緊。她精心照護的指甲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了月牙般的淺淡凹痕。我有點害怕,我不懂她生氣的理由。我想離開這裡,我不想再聽她說話了。我在乎的只有重重摔傷了心的布偶熊先生。
很痛吧,可憐的布偶熊先生。
難受吧,可愛的布偶熊先生。
別哭呀,渴愛的布偶熊先生。
Y.A.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