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有獨立之名的協奏進行曲》
02
那人有意無意的一舉一動都緊繫著我的心弦。
我對對方的第一印象實在稱不上算好,但也不能說是糟糕透頂;與其以極端的「喜歡」和「討厭」來分類,不如說是偏向中間值的「帶有好感」或者「稍顯不妥」。雖然我至今還是無法確切定義那時浮現於腦中的想法究竟該歸於何者,不過也許哪個選項都沒有它的容身之處。
也許、也許。
在營業時段睡著應該不是件該鼓掌並予以讚賞的事,我想;就算當時店內除了自己之外並沒有其他監督者--沒有其他服務人員、也沒有其他客人--這舉動還是「稍顯不妥」。但--與此同時--我也必須承認在內心深處自己對那份看來輕率魯莽的小小失誤是「帶有好感」的;這點似乎讓對方僵繃的眉宇稍緩了弧度,身上散發出的嚴肅氛圍也因此添上了分帶著暖意的和氣。
我就這樣大膽又無知地以開門動作打斷了充盈於淺淡咖啡香中的輕柔旋律……那瞬間這咖啡廳就像是被我鞋板擊地的踏聲施了什麼魔法般,流動的時光就此靜止。
在這片夢幻的安謐中最先映入我眼簾的並不是周邊典雅樸素的擺飾、也不是令人迷戀不已的芬芳花朵,而是坐在木製櫃檯前垂首打著盹的黑髮男子。
那實在是種很奇妙的感覺--我不知道該以什麼詞彙來形容才能確切地表達我當下的感受。但對方睡得沉穩,我不禁為這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找起了偷懶的藉口。
反正也沒有特別安排什麼,就在這裡等到對方醒來吧。我這麼想著,盡量地放輕了腳步避免發出聲響,默默坐到離對方不遠也不近的角落位置。
這實在是間不錯的店,要是餐點美味的話就更好了。我興奮地勾起了嘴角,在環顧四周、細察空間架構和內部裝潢的同時於空白紙頁上草草記下了些暫且還不夠格稱之為靈感的半吊子主意;但這份狂熱很快就被墜入深眠的那人給奪去:就像是被某些特質給吸引了一般,我不自覺地將目光轉向了他,以眼細細描摹著他的肢體輪廓--直挺的鼻梁、緊閉著的薄唇,然後是弧度好看的脖頸……我突然地站了起來。貪得無厭的渴求佔滿了我的腦海,我一心想著該如何縮短與對方的距離、又該如何改變角度以便於觀察到光影之下對方不同的一面;一聲碰撞與腰側傳來的疼痛感將我自狂亂思緒中拉回現實,我這才注意到睡眼惺忪的對方朝我投來的視線。
我連忙低頭道歉,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對方只是擺了擺手,在放下菜單和開水、簡單向我交代了幾句後便打著呵欠回了原位。
雖然對方並沒有表示什麼,但我上前點餐時還是有些無所適從,不確定該以什麼表情開口比較恰當--其實我大可直接喚對方過來,我想一般大眾的反應應該都會是如此,不過我實在沒有足夠的勇氣為自己的需求發聲,即使那是絕對有必要的;在這個場合是如此、其他亦是。
我僵起了身子,不安地絞著手指,在猶豫了幾番後才緩步移動到了櫃檯旁。我在雙方眼神交會之時不自覺地瑟縮了下,刻意地別開了目光。「請給我一份……這個。」
「只要提拉米蘇就好嗎?」
我們的對話簡潔有力,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單方面。但實際上我緊張地幾乎連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好,我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請再給我一杯……黑咖啡。」
「好,請等我一下,我會一起送過去。」
嗜甜的我實在是怎麼也無法喜歡--甚至是習慣這種帶著強烈苦味的黑色飲料。即使可能有這個需要,但本該讓人振奮起精神的咖啡因從沒與我對上盤過;對我來說它只會引發難以忍受的頭疼,並且使人恍惚著精神在暈眩感中昏沉地落進夢鄉。
「為你上黑咖啡跟提拉米蘇,之後有需要什麼再跟我說。」
對方將那組精緻杯盤置於我面前時我吐出的「謝謝」二字中幾乎充滿了對於膽小又懦弱、無法為自身選擇承擔後果的我所做出的自我嘲諷。玩火自焚。我幾乎崩潰地瞥了那杯咖啡一眼,無奈又惱怒地在心底以我所知道的所有難聽話語狠狠斥責著自己--到底何者佔上風我也無法斷定,但這並不重要:無奈、惱怒,無奈與惱怒;也許他倆彼此侵吞、將對方拆吃入腹,在溫暖的胃和血液中相互依偎、同時並存著。
我在對方離去後皺著眉頭將它遠遠推到了桌緣,試著以甜食平撫自暴自棄起來的自己;提拉米蘇、黑森林、草莓奶油,我一連點了三個蛋糕。當然語氣絕對是尷尬、窘迫又不堪的,但--不幸地,慾望終究還是輸給了理智。
對方在送上第三份餐點時多放了一個瓷盤到我面前,接著從容不迫地拉開了我正對面的椅子就坐--這舉動實在出乎意料,我馬上緊張了起來,但同時也充滿疑惑。
雖然並不是有意的,可我內心的想法大概都明顯地表現在臉上了。然而對方只是輕輕地開口,以簡短的句子解釋道:「請的,起司蛋糕很適合黑咖啡。」
到頭來還是得面對現實的。若不是他人在場,我想我馬上就會弓起背、雙手環膝,盡此生最大的努力減少自身所佔去的空間,然後將自己塞入哪個不為人知的小角落:或許那會是個滿是塵灰和蜘蛛細網的陰暗角落,空氣中充斥了令人窒息的潮濕霉味……喔,不。這麼想著我又後悔了,與其去那種地方還不如好好面對現實。
對……好好面對現實……面對現實……存在著咖啡這種可怕東西的現實……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捏起了杯耳,在對方的注視下淺啜了口內容物--那實在很糟,糟透了,比蝴蝶的鱗粉和蜈蚣不清楚是頭還是尾的身體還要糟上一百……不,一百萬--一百億倍。是的,一百億倍。儘管一時之間我的腦袋停止了運轉,就像是內裡的核心輪軸被咖啡渣給卡住了一般,無法快速答出這數字後到底有幾個壯觀的零。
我皺起臉,盡了生平最大的努力強壓下了將這小東西扔得老遠的衝動。糟糕透頂;沒錯,我的感想只有四個字:糟、糕、透、頂。
在對方拋出了「不好喝嗎?」這個問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反應有多麼失禮,就算再怎麼不喜歡也不該在對方面前表現出來的……這是對於嘔心瀝血之作該有的基本敬意。如果有人對我絞盡腦汁做出的成果指指點點的話,我想我也不會開心到哪裡去吧,甚至是馬上陷入難以逃脫的沮喪深淵,自我嫌棄、厭惡著。
得道歉才行呢。那瞬間我是這麼想著的,但不知怎麼的--脫口而出的卻是內心對此的真正想法。
對方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不適,反而繼續了話題。我仍然認為我是應該道歉的,可兩人就這麼愉快地聊了起來--這真是不可思議,不是嗎?從我強行矯直什麼的扭曲情懷到對方正視他人內心的煦暖溫柔,這些種種使我徹徹底底地對對方改了觀;眼前的他此刻看來耀眼無比,即使會被那燦爛的熱烈光芒給灼傷,我也飛蛾撲火地想要靠近對方。
「我很抱歉。」
也許是因為這幾近盲目的崇拜情感,我在往後的對談中意識到自己可能讓對方感到不適時便馬上道了歉,深怕對方會因我的出言不遜或者什麼無心舉動而產生反感。這或許不能算是個差勁透頂的習慣--就像在用道歉敷衍性地逃避什麼一樣--可我想也不能說好到哪裡去,更不可能稱上是個優點。出入時無意間的肢體碰撞、結帳時稍微慢了的數硬幣動作--若連這些芝麻小事都感到驚慌心亂的話,要是我也不會想太過接近這種不論場合總是藏起心底真正的想法、唯喏迎合著對方的人;但這麻煩性格的最佳範例者大概非我莫屬了吧。
虛偽、口是心非,虛偽與口是心非;也許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樣子。就算是微笑著對我予以關切的柔嫩花瓣,也止不住我那近乎成癮的掩藏習慣。
然而,沒有嘲弄、沒有責備,更沒有任何帶著惡意的話語,對方只是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還真是糟糕的習慣呀。對明明沒有怎樣的事道歉,感覺就像在說這是錯的。」
--自由是為與世隔絕的可能性。
或許那對對方來說那只是一句什麼重要性都沒有的話語,但卻為我帶來了莫名震撼的衝擊感。我不明所以地想起了那行不清楚作者名字的詩,也許追求自由、追求真正的自己必須取捨掉的正是他人無所不在的冰冷眼光。
如同那些扭曲變形、令人生厭的手指一般,儘管被世人評斷為醜陋不堪,但那也還是它原本的樣子。
它最真實的樣子。
Y.A.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