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痛》
「世上的所有事物都始於一句肯定。」
而以我為名的秒針再次停在了肯定的那一瞬間。
§
你長大了呀。
那是個飄著小雨的傍晚。
我是在離開妳後才逐漸明白什麼是「雨」的--其實這也不是那麼困難。就算沒有人特別教導,我大概也能在被圍籬和牆面限制的圈養生活中學得很好。--或大或小、或輕柔或猛烈,或悄聲無息或來勢洶洶;雨有著許多千奇百怪的型態和自我表現方式,可如果要以一句簡單的解釋來概括這些充滿個人特質的獨立面向的話:那不過是從天空落下的水罷了。
妳總是低著腦袋走路,像是缺乏向前那怕只是張望的勇氣一般,但也因此多了分體貼微小事物的細心。妳會刻意繞過排列整齊的蟻隊,小心翼翼地幫助翻倒的昆蟲爬起,甚至是在清掃時為了是否要將蛛網撣下而糾結萬分。這幢房子的人類在我仍幼小時曾不經意地踩了我好幾下:尾巴、腳掌,有時候是身體軀幹;他們實在是不怎麼注意這方面,偶爾甚至會在行走中將我踢得老遠,直至撞上什麼硬實的障礙物才在我委屈的哼聲中以漠然的態度敷衍地道歉。
你現在好大啦--是大狗狗了呢。
妳沒怎麼改變。隨意垂在兩側的雙手、折疊起來掛在胸前的眼鏡,寡淡依舊的唇邊弧度。一粒水珠順著妳的臉緣滑落,妳卻還是漾著那樣輕淺的笑容。
我想那只是雨,可也不只是雨。我停止了呼吸。風撫、鳥鳴、微弱的早晨陽光,一切都被我拋諸腦後。它們模糊得難以看出輪廓,此刻清晰的彷彿只剩下妳一個人。
「你長大了呢。」
而妳瞇起了眼,再次開口。
§
要說沒有注意到是騙人的,但我想說:我真的沒有注意到。
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長大了,可我不知道對妳來說我究竟長得多大了,也不清楚該長到多大。以前站起來只能撲上妳的腳踝呢,現在輕鬆地一躍就能搭上妳的肩膀了。是的,我長大啦--我變得夠大了嗎?我變得夠強壯了嗎?我變成妳說過希望我成為的樣子了嗎?
我百般無聊地趴在被我咬出了個洞的鐵絲網前,將前掌放入口中,這才在幾乎看不見星星的夜晚不怎麼安穩地緩緩睡去。
要變成什麼樣子妳才會回來呢。
§
「你在生我的氣吧。」
不是問句、也不是感嘆句,僅是一句無庸置疑的肯定句。
--妳為什麼都不來看我!說好來和我玩的,騙子!
哦,妳猜對了。我憤怒地大喊,緊緊抱著妳的腿在妳身上報復性地胡亂啃咬。妳拖著我奮力走到一旁,單手搭在了牆上做為緩衝支撐。接著轉過身來,以空出來的另一隻手輕拍我的肩膀,用溫厚的聲嗓喊我。
就跟以前一樣。
我長大了,可妳變得更加瘦小了:從前我將妳的手指含入玩耍,現在卻能在空氣中聞到刺鼻的血腥味;不單是身形,妳似乎也顯得更加脆弱了,眼下泛著的青黑和因為勉強過度而恍忽的神情幾乎要讓我難以將記憶中開朗的妳和如今的憔悴模樣給聯想到一塊。
我使勁地攀著妳,試圖壓制住妳的行動。我們推拉著彼此越過了一整個後院,妳在混亂之中躲進了個雜物間。我從來沒進去過那個地方,這幢房子內沒有人類願意讓我進去;隔開我們的門板正如同他們厚實的心牆,不同的是這回在裡頭避著我的人是妳。
我沒有繼續吼叫,只是就著這份沉默貪婪地嗅聞著屬於妳的氣息。妳和她喊著幾句我沒聽進的話語。最後妳打開了個小縫,將一根木棍扔出;木棍是很有趣的,我喜歡妳扔開它、然後再讓我跑著撿回來的遊戲--可此刻它顯得不再那麼有吸引力。
我一動也沒動,仍舊保持著溫順的。妳遲疑了片刻,才又打開門來,以一把掃帚拍打著我的臀部。我以為妳要我服從指令,便聽話地坐下了,並且像過去一樣將已經不小的手掌輕輕地搭上妳的腳背,誠懇又真摯地表示我的請求。
--別走。
妳停下了動作,雙唇抿得死緊,什麼也沒說;於是我鼓起勇氣,率先拋出了肯定。
--留在我身邊,好嗎?
§
人類的雙腳不如我的四肢那麼強健。他們跑得不快,不一會便能追上,所以總是搭著不同顏色的金屬盒子出門。
這個家的爺爺、奶奶、媽媽、小孩以及所有造訪的客人都一樣,妳也不例外。人類乘其而來,也乘其而去;金屬盒子帶來了他們時效短暫的關心,也留下了我胸前難以言喻的酸脹苦澀。
妳在最後才發出了聲微乎其微的嘆息權充答覆,卻再也無法輕易以笑容進行任何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