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孩旅行》
小伯說他想旅行。
小伯說他想旅行,沒來由的、也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他將唇附在我的耳畔,輕聲說:「我想旅行。」——語氣柔得就像風、像花、像土壤,像所有我能想像到的美好事物。那些對他來說淺顯易懂的詞句就這麼在微風輕緩的吹拂中分崩離析、在花瓣無盡的溫柔中碎成隻字片語、在土壤令人舒心的氣味中鑽入我敏感的耳裡。他奮力握緊拳頭,試圖以單手執起笨重的玻璃器皿,又在發現到該物僅移動了半分後淺嘆了口氣無奈地伸出另一條臂來幫助自己;他在透明的保冷瓶內添滿了混著糖和蜂蜜的檸檬水,思忖了片刻後搬了張小凳到冰箱前,踮起腳尖搆上冷凍庫門,小心翼翼地取出冰盒。冷食吃多了可不好--我記得薇朵妮雅慎重地搖了搖頭向誰如此拒絕過,可能是艾瑟兒、可能是塞西爾,也有可能是那位總是板著張臉的雷蒙德;小雙胞胎們自然也逃不過她意外冗長的說教,那陣子全世界都被家中的大廚兼營養師擔當給嚴厲禁止了攝取冷食一事。
我並沒有多大的時間概念,太陽的東昇西落對我而言就是一天、明月的消失與再現就是一夜;也許他們被足足禁止了一週,也可能是一個月,或者長達半年。
他的表情毫無變化,在晚餐桌前磨蹭了會後踩著向來顯得焦躁不安的步伐走到一旁,弓身從點心櫃中摸出上回沒吃完的巧克力餅乾。自搖晃包裝袋的聲音中可以判斷出內容物所存不多,也許就剩下那麼一兩塊,餘下的都進了誰飢腸轆轆的胃袋中--又或者在相互碰撞、猙獰著面孔爭奪身為食物的至高榮耀的過程內將彼此擊為碎屑,落得誰也沒能從中獲利的俱傷兩敗。
多年後又上演了相同的戲碼,但這次還多了其他家庭成員的在場證明。小伯將唇附在我毛絨絨的耳旁,又向我這麼複述了一次:「我想旅行。」;語氣還是那樣的輕柔,像風、像花、像土壤,只是多了一分怎麼也無法退讓的決絕。
我記不清那是個怎麼樣的日子了--天氣如何?早餐吃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特別的事嗎?或許平凡得一如往常,也或許是哪些在痛苦中掙扎著生存下去的人交替著降生與殞落、氣勢洶湧地燃起燎原的焰又將其撲滅的日子。小伯成為了個令我驕傲的男人,非常值得驕傲的男人;他捲曲蓬鬆的髮依舊捲曲又蓬鬆,惹得我頰側癢意不斷,可也有什麼在時間無聲的流淌中悄悄地改變了。
小伯沒有鬍子,他一直想要一臉讓他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上許多的鬍子,我不太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是因為我有一些的關係……瞧,就在這,就在我下垂的嘴皮旁!--但無論如何,不管他怎麼努力,那些調皮的小傢伙也不願冒出頭來;他甚至在下巴處塗抹上了層厚厚的生髮水,可結果證實了這番苦下的功夫只是徒勞。
我喜歡聽他說話,我一向喜歡聽他說話;我喜歡他用稚氣的奶音以發音不正確的咬字喊我名字,或者驕傲地對我說:「夥計。」,彷彿我是身為偉大船長的他在一趟航海拓墾後自遙遠的什麼國度帶回的珍稀寶物;但在歲月的流逝中那稚氣的奶音慢慢離我遠去--我是說,我們--取而代之的是多上了幾分成熟的嗓音。
我喜歡聽他說話,我還是喜歡聽他說話……即使他不再是我的男孩了,我也還是喜歡聽他說話。
他不再是我的男孩了,但同時也還是我的男孩。不管他的外貌有什麼樣的變化、不管他的一切和以前有了多少不同,他都還是我的男孩。
他永遠都會是我的男孩。
嘿,夥計,現在我知道什麼是旅行了。我微微側過頭,享受著他的撫弄;他總知道能讓我舒服的方法。
你這次打算什麼時候回來?上回可讓艾瑟兒擔心透了。
但這次他沒有再回來。他轉身離去,留下一地使人喘不過氣的悄聲無息;貝貝在他用力甩上門發出巨響的同時哭了出來,但他沒有再回來。
沒有人說話,我的男孩也沒有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