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
亞朵妮菈很溫柔,待人親切和善,和媽媽不一樣。任性地要求她再說一個睡前故事時雖然會偏過頭稍稍露出困擾的表情,但只要捏捏她的手再請求一次就會得到好看的笑容以及童話不厭其煩的「好久好久以前……」開頭作為回應。當然間或也是會拒絕的,在亞朵妮菈勞碌了一天神色倦怠的時候。莎珀琳娜並不會恣意吵鬧、嚷著難聽的話語逼迫對方,反倒會安安靜靜地坐起身伸出兩臂,等待溫暖的擁抱和向來落於額上蜻蜓點水的晚安吻。亞朵妮菈會彎下腰搭著她的肩或摟著她的背,以柔軟的唇瓣蹭著她柔軟的肌膚,然後莎珀琳娜會環上她的脖子在頰側留下相同的吻再道晚安。
偶爾的偶爾,莎珀琳娜會以忘記吻過哪邊了的荒唐理由給予兩遍親吻,享受亞朵妮菈彎起嘴角弧度撫順她那頭映著和煦陽光的奶油金髮時的輕柔動作。因為前一晚作了惡夢而不敢入睡的時候,亞朵妮菈在離開前會悄聲以「願拉拉伊尼將妳的夢魘帶給波浪的精靈」予其祝福。不知道為甚麼在聽到這句話後她總會安心許多,在厚重大門攏上的沉寂中不知不覺便睡著了。莎珀琳娜從來沒有問過亞朵妮菈甚麼是拉拉伊尼,她認為她該知道的,她認為她是知道的,於是便倔強地不問出口,但在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是個遙遠島國的港都,她不曾在散落得破碎的文字中或者大人充滿的陷阱的言談中接觸過的、無法以雙腳走到的遙遠的港都。
兩人獨處的時候--或者戴米恩也在場的時候--亞朵妮菈會輕輕喚她莎碧。除了戴米恩和盧安外鮮少有人會以如此親暱的愛稱喚她,就連父親也一樣,更別提一直以怨懟眼神看著自己的母親了。雖然年紀不大,但莎珀琳娜是個心思細膩、對於周遭變化敏感的孩子:父親喚她時揉皺於雙眉間的道道扭曲紋痕刻上的不只有歲月流逝。父親越來越老了,她知道。莎珀琳娜有時候會覺得同色髮間冒出的灰白都是她造成的,父親看著戴米恩時那些線條總是緩順不尖銳的。
莎珀琳娜很喜歡亞朵妮菈,喜歡、很喜歡、非常喜歡。喜歡她幫晃著腿唱歌或者說起方才發生了些甚麼有趣事情的自己編辮子的時候;喜歡她撩起裙襬在下過雨的花園裡提醒她要注意水坑,小心翼翼跳過映出兩人模糊面容的淺漥的時候;喜歡兩人在荷風吹撫的夏日午後偷偷於樹蔭下享受廚房剛出爐的小甜餅與漂浮著鮮嫩花瓣的美味果茶的時候。喜歡、很喜歡、非常喜歡,跟亞朵妮菈在一起的一切莎珀琳娜都喜歡,如果可以的話比起現在的媽媽她更希望亞朵妮菈才是自己真正的媽媽。她曾想過不只一次了,也非常認真地問過亞朵妮菈這個問題,亞朵妮菈那閃過來不及收拾的慌亂的綠色眼睛她至今都還記在心底。她不明白為甚麼亞朵妮菈會露出那種表情,甚至紅了鼻頭。但她想,亞朵妮菈如果答應了的話就真的是她真正的媽媽了。
她不記得過了多少時間,大概很久很久吧--至少父親和媽媽說過了很久,說已經足夠了,她不應該奢求更多--但對她來說卻非常短暫,心中難以言喻的痛楚化為淚水沿著圓潤的臉緣滑落,原本能清楚看見房間壁上掛著的自己的畫像的,但此刻所有東西卻都翻攪在一起無法辨識。她將小小的臉埋進小小的手中、將小小的腦袋埋進小小的枕頭中,戴米恩坐在她身邊,小小的身軀顫抖著用小小的聲音喚著她的名。莎碧、莎碧、姐姐。她能感覺到戴米恩試圖冷靜下來安慰她,但最後他們兩人誰也沒能做到冷靜。
亞朵妮菈不見了,踏著如同往常一般不出聲響的輕柔腳步如同飄渺煙霧消失了。莎珀琳娜第一次向父親質問、第一次對著媽媽發脾氣、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乖巧的她從來沒這麼做過。戴米恩被喚去上劍術課時盧恩陪在她身邊,甚麼也沒說、甚麼也沒做,就只是陪在她身邊。
盧安。莎珀琳娜開口,聲音因長久又少有的哭喊而顯得沙啞。盧安倒了檸檬水遞給她,她茫然地雙手接下,欲啟唇卻又將杯子擱置於大腿。沉默持續了良久,她開始說話,說起關於她所知道的亞朵妮菈的一切。父親要她把亞朵妮菈忘了,像在市場無意間碰撞到雙方笑著賠不是的陌生路人一般忘了。但莎珀琳娜不想忘--她可以假裝忘記,可不能真的忘記。或許他們從現在起會是陌生人,但不會是隨隨便便、普普通通,到處都能找到的陌生人。她們是關係最緊密的,最熟悉著彼此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