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與太陽和甘蔗》
20190923
他們本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男人是大地的孩子。他著床在山谷撕扯出的裂痕,深眠於永夜的寂寥、又清醒於黎明的曙光,再在攀爬與行走之中吮吸著汗水的苦澀懵懵懂懂地茁壯成了男人。
剛硬的軀體和寬闊的臂膀沉默地與兄長們搭成了肅穆的渡橋,在界線模糊的沙上固定出風行的輪廓,任燙手的陽光在皮膚上紋下黝黑的符記;而女人是不同的:女人在潮濕的水籠裡成長,蛇一般地向前伸直了臂、朝後延展出腿,曖昧又狡猾地扭著腰臀蜿蜒在冷暖交織的洋流之中,享受著溫度在兩點極端間反覆循環的矛盾。
往返天空與陸地的信使送出沉入深溝的密語,卻在追著氣泡的同時又把太過扎手的玻璃握入了掌心。海無聲地接納了疼人的尖銳,將它們淘磨成蘊著圓潤的星粒與碎屑,在尚未留下氣味的浪邊堆累成一小片僅能供以鴿鳥駐足的淺灘。
男人不知所覺地侵占著女人。父輩留下的教導在退讓的拍撫中繾綣成了吟詠濃烈的醇香,喉部鼓震的聲符廝磨著那些與對光的想像共存的日子。岩岸貪婪地擁住海水,粗糙的泡沫被浪潮堆成了細密的花叢;男人在所行之處灑下種籽,低垂著腦袋不願去看浮出水面的女人。
她是魚。
女人是魚,曲著玲瓏又濕滑的身子靈巧地游離在人群之中: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歡快地截取一口或許哀嘆也或許堅忍的吐息,一聲招呼也沒有。
雨珠的影子照在身上,緩慢地、緩慢地,在玻璃表面畫下耽溺於沉默的渠道。逐漸乾涸的水痕在墜落的邊緣與他人相會,共享著難以言喻的複雜心緒溫柔地將彼此圈入懷中,就像是她跟著溶解了一樣。
甘蔗的甜誘惑著他。儘管生長環境不同,但男人和女人在麵包之前都是一樣的--在空癟的胃袋之前沒有男人、也沒有所謂的女人:嫩軟的胸脯、隆起的腹部,編織竹簍和麻布的工作加深了爬滿掌心的紋路,在纖細的手指根部浮起幾塊樹皮似的白繭;他發現男人和女人其實是一樣的,他們同等的堅實、又同等的柔韌,有形的與無形的子宮都公平地被溫暖的血肉給包覆著。
他在太陽灼燒皮膚時孕育後悔,又在甘蔗熟成之際無情地拋去束縛靈魂的軀殼。男人是善變又長情的:他為了汲取自然的甜而種植甘蔗,也為了記住糖塊最美的樣子而拔刀折去直立的軀幹。
女人從沒說過自己無法被填滿。自秉有著超群智慧的人們闢去了叢生的林木,踐踏著蔓布山野的花草以奴役和血液換得模仿生命的倒影,在掠奪之中拓出一片作為文明基石的荒土。
繼承了大地的孩子靠著前行來佔有目光所及之物,海洋卻在它的孩子們蹣跚學步時告訴了她們浪與潮口耳相傳的密語;浪在碰上岸時是會朝誕生的方向保守地退回的,再在療整傷口後迂迴地重溫嘗試,直到眠於疲憊的終止之中;可男人卻自傲地宣稱無法預知的未來早已成為定數,一如他在乾涸的土壤中扭曲成結的根部,細嫩的末端追求的不是對於水份的需要,而是將渴望握於手中的執著。
大地的孩子倚靠掠奪生存:他們向上闢建高樓、也向下開挖礦物以及所有能夠換成叮噹脆響的資源。他想起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使用過貝殼,然後又忘了男人們使用過貝殼--可或許從沒有沒有誰忘去記憶,藏於貝殼中的女人們的細語還徘徊在耳畔,響著襁褓的念想。
於是他唱起了歌。低啞的嗓音與回憶中的甜美在天空、在烈日之下重疊起來。
女人是水做的,所以她們的眼可以自由地分泌淚滴。甘蔗們蒼白地反駁,夕陽的餘暉照耀著最後的吶喊,它們在停止呼吸前便淌出了誘人的汁液。他將唇湊上前去風雲一般捲去了所有殘存蔗香的氣息。
但男人忘了:大海在太陽炙熱的考驗之下也是會釀出晶瑩又苦澀的鹽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