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
我餓壞了。在旅途中被不斷搖晃的車弄得頭昏腦脹讓我不得不再次睡下--與其說是睡下不如說是昏過去,現在好多了。我不清楚從我昏過去後過了多久,總之我餓了。國王羅伊餓了,我帶著莫名的驕傲感想著。雖然我壓根不知道這詞有甚麼含意。
一群人還在為我的名字歡呼--正確來說只有一個人。「天佑吾王!」薇戲劇化地向天張開雙手,高興地說。旁邊被她稱作艾瑟的女性以食指和中指指尖頂住眉心,搖了搖頭。她的手比薇白,兩人靠在一起時更是明顯;她的四肢纖長、偏細瘦,但很美。我能看見微微突起的骨節還有血管。
「爹地,我們是不是該向羅伊做自我介紹?像是剛開學時老師要我們對全班做的一樣。他還不認識我們。」
小伯身邊那位與他長相相似的女孩在薇發出的各種聲音中--歡呼、口哨聲、短而急促的小尖叫,還有掌聲以及以手打出的節拍聲。我看不清她打拍子的樣子,或許那是種傳統舞蹈的動作。那麼她必定敘訓練有素。--向塞西爾發問。別問我怎麼知道他是塞西爾的,這是在場唯一一個剩下的男性名字。我怎麼也不可能把小伯身邊的女孩叫成塞西爾,她可是位親切又可人的小女士。
塞西爾手摸上下巴,微微側著頭做出思考狀。他沒有鬍子,戴著厚重的眼鏡,身上套著件下擺因坐姿而顯得有些皺巴巴的深色格子襯衫,襯衫的衣領邊角別著個微笑圖案的扣針。我透過那層玻璃望進他的眼睛時感到不太舒服,而且視線變得相當模糊--這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它讓我看不清楚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甩甩頭,試圖把這奇怪的感覺甩開,兩片小小的耳朵隨著動作飛了起來拍打在腦袋上。然後我眨眨眼睛,學著塞西爾歪過頭的樣子看他的臉。他輕輕咬著下唇,似乎還在思量著些甚麼。
「好主意。」塞西爾點點頭,贊同女孩的意見,撐在地上的手輕輕覆上雷的手。我發現雷微微皺起眉、僵直了肩;但他很快又放鬆了下來,張開手將指縫露出,五指勾起塞西爾陷入他指縫間的手指。「哈囉,羅伊。我是塞西爾--嗯--我是個法裔加拿大人,今年生日就三十三歲了。我是家裡最老的……」
塞西爾笑了出來,薇跟女孩也跟著笑了。「哦,塞西爾。你一次說太多他會記不住的。」
「是的,爹地。我想羅伊會記不住的。」薇和女孩對視了片刻,又笑了起來。薇攬著女孩的肩將臉頰貼上她的,另一手順著女孩的頭髮,看起來相當融洽。
「好吧。」塞西爾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忘掉那些,羅伊。你甚麼都沒聽見。我是塞西爾,歡迎來到這個家。」
「可是我聽見了。」一直待在一旁保持沉默不作聲的艾瑟說。像是聽見難得一見的幽默般,薇又大笑了起來,雷也露出微笑。
「唉你們--下一個輪到誰了?薇薇?妳一直在大笑--還是要抽籤決定?」
「讓我來、讓我來!老師選我!」薇誇張地舉起雙手揮舞著,未等塞西爾回答便以極快的語速介紹起自己。她讓我想起了那個哥倫比亞人--還是玻利維亞人?管他的。「我是薇--薇朵妮雅。大多數人會喊我薇薇,但你也可以稱呼我為美女。我絕對不會介意的,絕對,我發誓。」
艾瑟正想開口說些甚麼--我想是反駁--薇朵妮雅就蹭上她的肩、摟著她的臂說:「這位是我的女朋友,艾瑟兒。她不太擅長說話,還請多多包涵。」語畢還在艾瑟兒的臉上偷吻了下,像是要證明兩人之間的關係。
艾瑟兒沒再多補充些甚麼,不過她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以對方像是做錯了甚麼般的責備眼神看著薇朵妮雅。薇朵妮雅尷尬地露齒笑了笑。
「對不起,我錯了--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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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雷蒙德。」
雷--雷蒙德--躊躇了一會,然後語氣複雜地對著我說。
我不清楚他在顧慮甚麼,也許是覺得和動物說話很蠢吧,不符合他的形象。我只知道我很餓,我的小肚子在咕嚕咕嚕地抗議了--好吧,你是雷蒙德。我記住了。雷蒙德。
塞西爾稍稍握緊了他的手,像是想激勵他甚麼。雷蒙德舔了舔下唇,又開口。「那邊那位可愛的女孩是我們的小公主,貝蕾妮絲。」
貝蕾妮絲對著我揮揮手,笑容可掬。「歡迎來到這個家。」
她看起來的確像是位小公主,言行優雅、舉止得宜,長髮兩側繫著的緞帶讓我有想咬咬看的衝動。我想我會很喜歡她。
在場所有人都向我自我介紹過了。我現在認識了塞西爾、薇朵妮雅、雷蒙德、艾瑟兒和貝蕾妮絲--哦,我還不知道我面前這位男孩的名字。我想小伯不會是他的全名。
嘿,快告訴我你的名字,男孩。趕快說完趕快讓我吃飯。我用有些無力的後腳站起身子--天知道他們怎麼了,我並不能像前腳一般靈活自如地讓他們動作。等等。不,我錯了,事實上不能算是他們。正確來說是我的右後腿。該死的右後腿,讓我離開這個窄小的空間,我餓了!--試圖讓兩隻小腳掌攀上紙箱邊緣。這看起來其實有點傻,我的腿使不太出力氣;再加上紙箱材質偏滑,我的爪子勾不住。我看起來就像在上下亂跳的瘋子一樣。
屢經失敗後我灰心喪志地放棄了,暫時。食物、食物--我想起了媽媽柔軟的乳房、嘴裡溫熱的乳汁還有我身旁毛絨絨的兄弟姐妹們熟悉的奶香味。我想起了小弟,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想我,不知道大姊、大哥還有兩個小惡魔妹妹們是否在想我。不得不說我有點……想念他們,雖然他們總是欺負我。
我好餓,我想要好好地吃上一頓,然後在花香和舒服的風中睡到自然醒,睜開眼睛時我會看到發著光的溫暖太陽,還有靠在我脖子上睡得正甜的小弟。或許我還會聞到混著濕冷泥土的菸草味道,這聽起來很棒--哦,不能有蜜蜂、也不能有蚊子,我可憐的小鼻子不想再受到傷害了。
想起美好的過往的確是件令人傷感的事,不是嗎?我忘記是誰了,曾有人跟我說過男孩不能哭鼻子。這可真是個爛透了的想法。誰管他?為甚麼我不能像妹妹她們那樣呢,踢了我一腳後再裝作無辜嗚嗚哭了起來?
回憶和小肚皮咕嚕咕嚕的哀號讓我不禁哭了出來。也許我只是在為自己的情緒找理由,我就是想哭,但那又怎樣?沒有人能攔住我,想哭很正常,這與性別無關。拜託,誰來注意一下我的生理需求?我只是想要毛絨絨的溫度和一些乳汁而已,為甚麼要把我從原來的地方帶走?我做了壞事嗎?為甚麼?
「哦--噓、噓,小聲點。小寶寶,乖乖?」
「薇,我想羅伊想要的並不是這個……」
「羅伊剛剛看起來想要……爬出來?他或許想認識一下新環境?」
「有可能……我們可以試試看?也有可能是他不喜歡拘束的感覺,這箱子對他來說大概太小了。大概。」
「小毛球,別難過,我這就抱你出來。」
他們一家六口似乎顯得十分慌亂,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著各種我哭泣的原因。說是六口但小伯並沒有參與對話,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我,眼中帶著訝異和疑惑。我持續嗚咽,雷托住我的腋下把我軟綿綿的身子抱出箱外。
地板比起箱內顯得更加冰冷,我真搞不懂他們為甚麼能就這樣直接坐在上頭。我餓得腦袋發脹,聞著地板、踏著顫抖的步伐在他們以我的紙箱為中心圍成的圓內找尋食物的蹤跡,但無功而返。我繞了幾圈,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看著我。
沒有食物。我不開心地低吼了幾聲,又開始委屈地啜泣。我靠在我唯一熟悉的事物上,將背部緊貼著紙箱,小伯看著我。我總覺得他好像能理解甚麼,有氣無力地向前走了幾步,迎向他向我伸出的手,然後像我對一直對小弟做的那樣舔舔他、含住他的手指。
「他在舔我。」男孩輕聲驚呼,過了不久他又再度開口。「他還在吸我的手指,就像在吸奶瓶一樣……我想他餓了?」
做的好,男孩!雖然我的本意並不是這個,但終於有人猜對我在想甚麼了。我原本低垂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的猜測得來的是卻一片短暫的沉默。
「對--對?是的,當然!他當然餓了,我的小天使!」
薇朵妮雅可以說是瞬間從地板上跳了起來,她手忙腳亂地走向廚房(途中還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開始翻找著些甚麼,我聽見了塑膠袋摩擦的聲音。「我們買了食物--狗食--嬰兒食品。對吧,雷?我看看,直接給他吃就好了吧……」
「是的,我們買了。我想是那個藍色的盒子。等等,薇……我來幫忙。」
雷蒙德起身離去,我能聽到一些像是「天呐我們該放幾克才好……他會長多大?」、「我們有溫水嗎?」或者「這樣行嗎?」的對話,大多數都是問句。艾瑟兒原本也想上前幫忙,但不知為何塞西爾匆忙阻止了她。
太好了!我聞到了食物的香味,汪汪叫了幾聲催促兩人。「等等唷,羅伊。等等。很快就好了。」貝蕾妮絲在看到我激動的反應後輕聲安撫著我。
不久後雷蒙德端著一個小碗和薇朵妮雅走了出來。這畫面有點好笑,雷蒙德這麼大個子的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個小瓷碗?--好吧,我想我不該笑他的。雷蒙德在我面前放下了碗,我湊上前去狼吞虎嚥地把裡面半固體狀的東西吃掉。
「他真的餓了。」艾瑟兒推了推眼鏡,看著我提出了結論。
「非常餓。--天曉得他這樣吃夠嗎?」
「或許。但也不能讓他一次吃太多。」塞西爾提醒。
「爸比?我想羅伊會渴?」
「對了,我忘了幫他拿水……」
「我去裝。一般的水可以嗎?或者羅伊需要跟我們喝一樣喝煮沸過後的水?」
「都可以,我的小公主。他的水盤在桌上的塑膠袋裡。」
我當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但我正忙著埋頭大吃,沒怎麼注意到他們的動作。我舔著小瓷碗的底部,試圖把剩下的食物都捲入舌頭中;但他們卡在了邊緣,我舔不起來。這讓我急了起來,腳掌撥弄著小瓷碗,發出一些不太好聽的噪音。
「嘿,夥計。」
小伯喊我--我想那是在喊我,夥計。因為他的手馬上伸了過來。我對著他叫,深怕僅剩的食物會就這樣被他搶走。「冷靜點,夥計--」他停頓了一下,改口。「羅伊。我只是想幫你把食物聚在一起,讓你比較方便吃他們;我不會自己吃掉的。」
艾瑟兒咕噥了幾句人類應該不能吃這些甚麼的,我沒聽仔細。在放小伯下碗後我又埋頭吃了起來,把碗從裡到外都舔得發亮才罷休。
「還有一口。」小伯再次拿起了我的碗,仔細看著內部像是在審查著甚麼一樣。接著他用手指在裡面抹了幾下,宣布道。他把碗放到腳邊,我以為裡面還留有些甚麼,所以搖著尾巴開心的湊上前去,但結果卻不幸地令人失望。
「把這個吃掉,要吃乾淨--羅伊?你在哪?」我踩過他的腳趾,疑惑地找尋食物的蹤跡,我摔了一跤後又在地上滾了一圈。好事永遠不會一直來,壞事總是會接二連三。我舔了舔離我最近的東西--小伯的後腳跟。他小聲笑著轉過身子,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別鬧了,把這些吃掉,你應該吃乾淨。這是最後一口。」
我含上他的手指,瞇起眼睛用鼻子發出了滿意的哼聲。
我在這個家的第一餐就這麼在一團混亂中結束了,結果我到頭來還是不知道小伯的全名。一直到睡前艾瑟兒說了句「伯宜斯?別跟羅伊玩得太晚了,你們可以明天再玩。該睡覺了。」我才知道伯宜斯是他的名字。
伯宜斯。
我趴在小伯和貝貝的床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他們在取得了大人的許可後抱著我進來、為我用幾塊毛布了張小床,貝貝還在我身上蓋了條有著淡淡肥皂味的小毛巾。
「晚安,羅伊。」兩位可愛的孩子分別吻了我一下,然後爬上床。有誰關了燈,但我不清楚是誰,我只聽到了一聲非常輕、非常輕的「晚安,孩子們」。
我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蜷縮了起來。我的眼皮很沉重,我想是時候該睡覺了……是時候該睡覺了……
晚安,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