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ry Christmas》
2017/12/25
「姐姐,今天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呢?」
「……是灰色的哦。」
「姐姐,今天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呢?」
「……是灰色的哦。」
也許當時還太過年輕,笨拙的我尚未自不算淺少的社會歷練中領悟出用言謊綴飾真實的藝術,所以我伸出手,將覆著她瘦弱身軀的薄毯拉好整平,盡可能地把微微顫抖著的女孩裹得嚴實,避免任何一絲會引發劇烈咳嗽的冷風鑽入;即使這點厚度的被褥並不如我期望中那般能幫上些什麼大忙,總還是能稍微為畏寒的女孩添上些暖氣。
一旁容貌與她相似的少年突地再次起身,上前確認這窄小室內僅有的幾扇門窗是否有在出入之間被掩得緊密。我將視線轉向他,目光裡卻依舊透著毫不隱藏的擔憂。少年蹙起眉頭回望著我,乾裂的唇瓣不動聲色地移動又闔上--我能看見掀起的白皮,還有底下幾點怵目驚心的紅;宛若染上艷麗花彩的雪片一般--他幾欲張口,可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就像是所有湧上心頭的情感浪濤都被哽在喉頭,被雄偉得難以言喻的高大巨岩給攔擋阻下似的。
雖然少年自幼便在貧民窟髒亂並且狹窄的大街小巷間闖蕩,更在雙親拋家棄子後為了身體虛弱的妹妹一肩扛起了父母一職以及家中的生計重擔,飛舞於工廠各個角落的塵灰和排放氣體依舊不掩他身上璞玉般的溫厚光芒。即使少去了專心向學的機會,少年仍自粗重的勞力工作中學習到了許多書本和紙頁無法教與的事物--他在察言觀色以及待人處事上簡直是聰明得過分,只要稍微使個眼色便會會意過來,搖著尾巴、迎合著他人的喜好來謀取在各種條件限制之下所能獲得的最大利益。儘管能明白急切為僅存的家人張羅藥品的苦心,我對此還是不完全表示贊同,可也打從心底對這樣令人痛心的勇氣感到佩服。向來盡可能地避免讓這孩子做出不符其天真年齡的舉動的我此刻卻違背了自己一貫的準則,微微瞇起眼朝少年示了個意。沉默僵持了幾秒,慣於屈服求生的他最後還是敗給了內心深處幾乎要繞成結的糾葛,隨手拉過了張大小已不再合適的矮凳,坐到了床沿。
這陣子一直在下雨--或許進入了什麼雨季,年幼的女孩曾多次詢問過我,但我從沒注意過,只依稀記著在雨日時總會映上她明亮雙眸的淺淡灰調,以及在撫慰人心的話語中不時打斷發言順暢度的壓抑咳聲。體格日漸粗壯的少年在那樣的天氣裡總會遲些回來,我便會趁著這段時間備起材料,用小盤裝上幾塊略帶潮氣的溫熱蘋果派登門拜訪,再在下回路過時將少年細心洗淨的木器與道謝一併收回。
無論是經濟狀況或者民生安寧,下面世界和我所知道的上面世界都相差甚遠;可正是因為擁有彼此,兩者才能相對地存在:好比位置的上與下,又或者不絕對的光和影。我和這對兄妹並不相識,只是在某個機緣下巧遇了以渴求又怯懦的眼神看向正抱著袋新鮮麵包的我的少年--我至今仍不知曉他倆的名,也從未向他們做過任何一番彆扭的自我介紹;時不時上前探訪這對無依無靠的兄妹卻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個連我自己也沒發覺的習慣。少年隨著年歲增長漸漸黝黑了皮膚,長期臥病在床的女孩面色卻愈顯蒼白--這個世界就如同他倆交握著的手指般,在呵護著彼此的同時共同織出了陰鬱的灰。
秋去冬來,楓落霜結。染上昏灰色彩的女孩病情漸劇,充滿空蕩房室的只有她不間斷的咳聲,還有模糊著視線卻仍盼著天晴的想望。我撫上她在這寒夜中發燙的額角,將頰畔的幾絲碎髮撥攏至旁側。女孩氣猶若絲地輕喚著我,我不安地捏了捏她涼冷的掌心;少年低垂著頭,不發一語,彷若什麼也沒聽見。「姐姐……」
我屏住了吐息,湊近女孩,深怕奪走任何一絲她吸取空氣的機會。一頂充滿節慶氣氛的紅色聖誕帽歪歪扭扭地落到了她頭上,垂在一旁的淡粉絨球幾乎要蓋住那小小的臉龐。少年五音不全唱起了耳熟能詳的聖誕歌曲,聖誕帽不可思議地在淡去了燭光的床前閃爍起了足夠驅去所有寒氣的繽紛色彩。女孩的目光並無焦距,但面對此景還是扯出了個疲憊的笑容。
「今天的天空……好漂亮呢……」
而笨拙的我只能以肉眼所能見到的最為粗淺的觀察作為答覆:「我也這麼覺得哦。」